400多斤重的黑白花皮奶牛被按倒在地，三只脚被紧紧地捆在一起，挣扎、哀嚎。
灯光下，一把半米多长的尖刀闪着寒光，20多岁的甘肃小伙胡军不紧不慢地走到奶牛前，一手按住牛头，一刀直刺下去……不到五分钟，六头奶牛都没了声响。
如此一幕，发生在西安城区一家私人屠宰场。在过去两个多月时间里，类似的景象在西部多个省份频频上演。一周来，当《每日经济新闻》记者深入陕西、宁夏等地实地调查时发现，国内乳业寒意尚未退却，处于产业链最前端的奶农度日如年——当奶牛成为一种“吃钱的畜生”而不创造财富时，奶牛宰杀风迅速蔓延，即便是优质奶牛也难以幸免。
3月28日晚上10点，古城西安渐渐进入梦乡。车出古城安远门（北门），拐了几道弯，一座看似“民宅”的房子便出现在眼前——大铁门、两层楼、多个单间——昏黄的灯光下，透过门缝看去，院子里空空荡荡。20多天前，在这间“民宅”里，近百头奶牛一一倒下。“宰杀奶牛要提前预约、杀牛要排队”，若不是亲眼目睹，西安市乳业协会秘书长王伟民不敢相信，屠宰场生意竟如此红火，一些优质奶牛也被当作普通肉牛宰杀。通常情况下，一些病残、低产劣质奶牛被允许宰杀，但一些前来杀牛的奶农告诉王伟民，通常他们都是“一锅端”，好的坏的全都卖给屠宰场。
不一会儿，一个清瘦的男孩出了院门——嘴里叼着烟，染了一头黄发，看样子完全不像是屠夫——他就是胡军。“今晚不宰牛”，胡军说，前段时间杀得多，现在屠宰场不收奶牛，“但附近的屠宰场还在宰（奶牛）”。说完，他迅速离开了大院。
正在此时，一辆农用车驶过院前的公路。循声看去：一头黑白花皮奶牛和一头黄牛装载其中。记者紧跟其后，拐过一道弯后，运牛车停在了一个屠宰场。黑白花皮奶牛肚皮凹陷，奶包微垂。屠宰场老板说：“这些牛都是从下面收上来的，交牛的都是牛贩子，最近一段时间不杀优质奶牛……”
但《每日经济新闻》记者在屠宰场的牛栏里看到，四头被送来宰杀的奶牛中，有两头四肢端正、双眼灵活有神、见草料就吃。“从体型和精神情况等方面来看，这些奶牛仍具饲养价值，不该宰杀”，王伟民说。
更骇人的情形发生在西安北郊的一家定点屠宰场。3月29日零点，当记者赶到这个屠宰场时，13头牛已被宰杀，其中，近10头都为黑白花皮奶牛。屠宰间外，三头奶牛装在农用车上，与车一米之隔的牛栏里，10头奶牛正等待宰杀，其中不乏一岁左右的青壮牛。屠宰场老板和记者说，在该地区的另一家私人屠宰场，生意最红火时，每天宰杀量在100头左右。
奶牛宰杀情况到底有多严重？记者获得的某省乳业协会的不完全统计多个方面数据显示，去年年底，该省奶牛存栏量高达38万头，但现在已不足30万头，“非正常淘汰奶牛占60％以上”。“这些奶牛有的被宰杀，一部分则被外省一些养殖户买走”。对这种情况，西安临潼区奶农曾宁（化名）并不感到奇怪，“剩下的30头奶牛全部卖给了屠宰场后，我已不再养奶牛了。”曾宁和记者说，三聚氰胺事件之前，他一共养了80余头奶牛，之后陆续卖掉了50多头，今年3月6日，他将最后一批奶牛送进了屠宰场，“其中有的奶牛每天产奶40多斤”。
他介绍说，之前他的奶牛已进入奶牛养殖小区，所产的牛奶全部交给当地的乳业公司，“奶价2.1元/公斤，远高于散户的鲜奶收购价”，但因送去的奶常被判不合格，只能白白倒掉。无奈之下，他只好卖掉奶牛。“以前买一头奶牛需要花一万多元，现在奶牛当肉牛卖每头只能卖5000元左右。”
不仅散户受一定的影响，一些规模养殖场的奶牛非正常淘汰率也在上升。临潼区某奶牛场场长徐军（化名）说，他的奶牛场有500头奶牛，今年1~2月份淘汰奶牛60余头，“一般的情况下应该淘汰15头左右，奶牛非正常淘汰率上升了20％左右”。徐军认为，是乳企压缩牛奶收购量导致了市场上大量牛奶无法交付。
对此西安某乳品企业主诉苦说：“并非企业不愿意收购鲜奶，只要有人把厂里的奶粉买走，有多少鲜奶我收多少！”这代表了很多乳品生产企业的心声。中国奶业协会常务理事王丁棉说，目前全国奶粉库存量已达30万吨左右。
企业的鲜奶收购量在减少，收购价也在往下跌。甘肃省农牧厅对张掖市的调查显示，目前该市鲜奶生产所带来的成本约1.55元/公斤，鲜奶收购价格平均为1.65元/公斤，如果按60％产奶牛，40％后备牛的牛群结构核算，每公斤鲜奶价格在1.9元才能收支平衡。按目前的收购价格，预计一头牛一年亏损1300多元。一份对甘肃榆中县利民奶牛场的调查分析显示，每头牛日生产所带来的成本为33元，日鲜奶收入仅25元，每头牛亏损8元左右。迫于无奈，有的奶农只好减料减奶，奶牛当肉牛养。据了解，榆中县近几个月来部分奶农已把400多头奶牛当肉牛出售。
陕西、甘肃、宁夏、四川等地11位奶农对上述说法表示认同。记者调查了解到，目前西部地区鲜奶收购价已经从最高时的2.8元/公斤跌至目前的1.5元/公斤左右，少数地区收购价在2.2元/公斤左右。
“每天都有农户找我讨要奶款”，马五说，这打乱了他原本平静的生活。马五，原名马俊民，宁夏吴忠人。在吴忠地区，提及“马五”二字，只要与“牛奶”沾边者几乎无人不晓。至今，他都是吴忠地区最大的牛奶经纪人。3月30日，在宁夏市乳制品工业协会（下称“宁夏奶协”）第十一次常务理事扩大会议上，马五很激动地说道：“如果奶款不能及时发放、奶价过低，奶农宰杀奶牛的冲动就不会消失，没了奶牛，以后咋办？”马五的线人的会场一片静寂。
宁夏奶协会长张志前说，乳制品制造业是一个原料约束性产业，没有稳定奶源供应就不可能稳定发展。然而，奶牛宰杀直接减少了奶源。“奶牛养殖需要一个很长的周期”，西安市奶农徐军旺解释说，小牛犊出生后，需要完全人工喂养3个月，每天按时喂奶；15个月后，奶牛可以第一次配种，若配种成功，9个月后可以产下第一胎。“这其中的24个月是完全支出，若管理不好，饲养成本更高。”
这意味着，从小牛犊生下来后，要经过两年左右的时间，奶牛才能产生经济价格。徐军旺不无担忧地说，“如果现在奶牛被宰杀，届时奶源势必紧张，企业必会疯狂‘抢奶’”。
宁夏某乳制品有限公司一位负责人也有此担忧，“现在我们不敢降低收购价，公司目前的奶站、养殖园区都是自己一手建立起来的，如果一降价，奶农亏本把奶牛卖掉了，以后牛奶价格势必大涨，到时候公司咋办？”
奶农的担心不无道理。类似的“抢奶”事件在国内一些牛奶养殖区屡屡上演。据新闻媒体报道，去年8月，因奶源紧张，四川本地不少乳企就曾到重庆地区“抢奶”，当时，重庆本土乳企原奶收购价为2.3元/公斤左右，而外地乳企开出了最高3.2元/公斤的收购价，这使得重庆本土的一些乳企也不得不到四川达州地区收购原奶。
此外，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是，国外廉价奶粉大量进入国内市场。上述乳制品有限公司负责的人介绍说，目前该公司库存奶粉400多吨，市场销售价只有1.8万元/吨，但每吨的成本为2.4万元，“国外奶粉卖到国内，每吨售价在1.7万元左右，国内奶粉市场被大大蚕食。”
海关公开多个方面数据显示，去年8月，我国奶粉进口量仅为4685.799吨，9月三聚氰胺事件爆发后，奶粉进口量上升至6779.644吨，同比上升44.6％。此后两个月，奶粉进口量仍大幅度增长。今年1~2月，广东口岸进口乳品1.7万吨，较去年同期增长92.7％。
“国外乳品企业规模较大，金融危机下能够以低价抢占国内市场，倘若市场被占领，一旦国外奶粉提价，到时候吃亏的还是消费者”，一位不愿具名的乳企营销总监说，国内食用油多个品牌被外资控制就是前车之鉴。
尽管形势严峻，但挑战中也孕育了商机。3月29日，记者在西安奶农徐军旺的奶牛场看到，他正在培育一些刚出生的牛犊。他和记者说，“乳品市场正在回暖，现在即使亏本，我也要挺过去，等这些奶牛长大了，乳品市场应该已回暖，到时手上有货的人自然能赚一笔”。
目前，徐军旺花70多万元买进设备，按标准制作牛奶饮品销售，用这些收入来维持奶牛养殖。附近的奶农则将合格的鲜奶卖给徐军旺。这使得徐军旺所在的讲武殿村宰杀奶牛的情况有所缓解。
与此同时，各地政府也在采取一定的措施，遏制目前乳业发展中遇到的一些不正常的苗头。
甘肃省针对奶牛宰杀、奶农倒奶等情况，启动和实施了包括挤奶设备购置补贴、奶牛规模经营者青贮窖建设补贴，解决贷款难和卖奶难等问题。其中，甘肃肃州区政府从财政中拿出60万元，用于扶持乳品生产加工公司，对全区所有乳品生产加工公司暂缓3个月的税收，缓解企业压力。新疆也出台了类似的财政补贴政策。
宁夏奶牛养殖核心区银川市也下发通知，市财政安排专门资金快速推进奶牛“出户入园”工程，同时，有关部门还为因积压奶粉造成流动资金不足的公司可以提供贷款便利。
除一些财政手段外，宁夏吴忠市政府也采取了一些非常规的手段来应对危机。3月30日，宁夏吴忠市畜牧局局长张炜宁和记者说，该市在主要的路段都设立了执勤人员，防止本地奶牛宰杀和流向外省。此外，在该市唯一的一个定点屠宰场——宁夏涝河桥牛羊肉批发商业市场设立执法人员，严禁非正常淘汰奶牛。
吴忠市郭家桥乡山水沟村四队队长也表示，近期吴忠市出台了很多措施，奶农宰杀奶牛的情况已经很少见了，“市里下了通知，奶农不得宰杀、出售奶牛，违反规定的要受到处罚……”
记者截稿时，西安乳业界传出消息：国家农业部即将出台相关的乳业扶持政策，而国家工信部、财政部等部门也正商议第二轮10万吨奶粉的收储计划。
